他犹豫了两秒，想着到底该不该把外套脱下来，转念笑自己傻，对方又见不着自己，索性拖着脱了半截的袖子，敞着衣扣紧赶了两步到电话机前。
他徒手折了一枝梅，沥了沥上面的雪水，送给顾念和：“你送了我一条围巾，我折枝腊梅给你当还礼。”
“怎么会，”顾念和忙道，“我马上到。”
顾念和抿了抿唇：“是陈将军啊，您……”
“啊，”陈中夏若有所思，“墨水沾在布上，还能洗下去吗？”
顾念和紧抿着唇，眸光流过皑皑的雪景，被一片洁白的、一尘不染的羽毛吸引。微风轻轻一吹，那羽毛轻飘飘地在空中转着圈，好似舞者穿着白舞裙跳芭蕾。
是来告别的。
“那自是不敢高攀了。”顾念和谦逊得没一点矫揉造作，坦坦道，“将军和梅花还很相像，都是一身百折不挠的风骨。”
“吃饭了吗？”
“你好，我是顾念和。”
“不是甚么值钱的玩意儿，”顾念和脸一红，衬得肤色更洁白透亮，紧接着又往窗外瞟了两眼，“您觉得无用就丢了罢。”
陈中夏踩着松软的雪，绕到方才他们用餐时窗外的那树梅花前。
“在国外待了那么久，也喝不惯？”
“追它做甚？”陈中夏朝着他的背影问，声音里掩不住的笑意。
陈中夏要了一壶龙井，边品边看他吃，也不问话。顾念和不知说点什么，他也只道食不言寝不语，叫他安心吃。
“那我便能安心洗你那条围巾了，原还怕失了你的墨宝。”陈中夏轻舒了口气，眸里又作惋惜，“只是不好再还你了。”
“你怎知是鸟掉的毛？说不定是谁礼帽上掉下来的、羽毛掸子上的毛！”
顾念和怔了怔，接过那枝初绽的梅花，捻着梅枝，清浅的香缥缈进人心。
“还没，正要去买。”
顾念和一怔，虽是脱口而出的答案，却也迟了片刻才缓缓答出：“不能罢。”
“我不过一意孤行惯了，再怎么锤炼，也就是个——”陈中夏一顿，看着顾念和，思索了片刻，“看着沧桑些的稚子。”
顾念和盯着那根愈飘愈远的白羽毛，倏忽跑了起来，靴子的鞋跟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小坑。
顾念和一直跑到小巷的尽头，停下脚，扶着膝，肩膀一耸一耸地笑，脸上绯红如霞。
人座机前唤他。
“和你很配啊，”陈中夏道，“顾医生是梅花一样的人。”
顾念和跟着出来，大雪刚过，正是最冷的时候，吐息间白蒙蒙的水雾朦胧了脸庞，融在上下一白的天地间，像一场纯白的梦。
“顾医生吗？”电话里的声音不及面对面时清楚好听，但轻快从容的语气确乎只能是猜着的那个人的，“我是陈中夏。”
“在我们看，什么都不比和白水。”顾念和笑道，少顷，垂下长睫轻咳了咳，“对了，您说要问我的，是……”
“喝不惯。”陈中夏看他长睫像蝴蝶翅膀一样飘忽不定地闪着，用茶杯掩着脸暗勾起唇。
“这时节，难得有这样的鸟来北平了！”
一天眨眼间地过去，再一个清早，又是那人的电话。
饭点刚过，餐厅里没什么人，窗边的桌位就更显清净了。顾念和刚做了一上午的手术，此时正累得虚脱，当着陈中夏的面还顾着三分吃相便是好的了。
“跑得太快！”陈中夏紧跟着停了脚，也喘着气，“羽毛抓着了？”
“诶，跑什么？”陈中夏跟着追上去喊。
“那再好不过，我订了你们医院边上的餐厅，法国菜，一起来吃吧，正好有问题想请教，就怕请不动呢。”
陈中夏从位子上站起来，披上大衣：“走，出去转转。”
·
顾念和还没缓过来，说话声掺着笑声时断时续：“给你说的不想要啦！”
“喜欢吗？”
“追那根羽毛！”顾念和奔过狭长的街道，看那羽毛飘过街边屋子顶上厚厚的雪，伸着胳膊去够。
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，回声在长天旷野里回荡，留存在静好的时光，再没流逝。
“味道和喜欢的差远啦，打心里不想习惯。”陈中夏细呷了两口热茶，“茶是最好喝的，酒排第二。”
“将军不喝咖啡吗？这地方做得该不错。”顾念和用餐巾拭了拭嘴，定在陈中夏身上的目光不过两秒，又马上似不经意地朝压满了窗的梅花看。
陈中夏说得很匆忙
“嗯。”顾念和低下眉梢轻轻应了一句，颊上又擦了淡红，“我在花里最爱梅，冰雪里的独行者，天地间最无名的勇士。”
顾念和闻罢禁不住一笑，不料陈中夏也跟着笑，二人一并笑起来，便一发不可收拾般止不住了，笑了许久方停住。
雪后花期近。红梅瓣一夜间绽开，悄然隐现于迷雾中，恰如娇柔的胭脂，妆点在茫茫四野，也不白得扎眼了。